家‧童年

我習慣沒殺一些有關自己的痕跡，逐漸刪去一切的文字和圖片。我覺得既然世界的人和事都是變幻莫測，所有東西終歸於「不留」，渺小的我也不倖免。對於自己，甚至是自己寫的東西不用太執著，他們只是一個記錄。記錄完畢，刪去，然後就能銘記在心。自己的心，不是別人的。我們不能自私。

從小到大，很多遠途旅程都有妹妹陪我。這次卻例外。我不習慣旁邊沒有她。在車上，我們都很安靜。我看書，她聽歌。想到甚麼就說甚麼，毫不突兀。累了，我就裝睡躺在她的肩上，她就一巴掌摑下來，厭煩地睥我，然後睡在我的腿上。我會輕輕搥她一下，然後繼續看書。
姊妹倆說話都是直來直去的，不浪漫，又抗拒肉麻的情話。我們互相取笑、奚落、厭煩，一臉不情願地幫助對方。

其實我們都是，口是心非。

當孤獨來襲而受不了，或有話是不吐不快卻又不想公告天下時，我仍然毫無懼色。因為只要跑回家，找我妹就行了。

我生於一個頗傳統的家族，家教也頗嚴的。長輩們從小就教導我成為一個淑女，所以我的名字有個「淑」字。可是他們的期望都落空了。我皮得很，把家的白牆當白紙，塗滿畫，寫滿字。畫筆一旦到我手，牆壁就是一片災難。一個「淑」字又怎能束縛我呢﹖

幸福是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喜歡的事，在外跑累了，就回家喝媽媽煲的湯，向爸撒撒嬌。
即使我有多任性，家的大門永遠為我敞開。我聽見廚房傳來媽媽炒菜的沙沙聲，房間傳來爸爸練氣功的嘶吼聲。我的桌子依舊一塵不染，文具和書本不曾移動過，我的椅子靜靜地等著我。

「幸福就是  該結束的時候  不再強求
在你應該珍惜的時候  學會別無所求」 – 劉若英〈幸福就是〉

小時候很喜歡到姨媽的舖子裏玩。第一次打開百子櫃，眼前出現的中藥材是水甴曱，我立刻尖叫，頻率直攀高峰。
我以為它們還活著。可全死了就不怕麼﹖我還記得當時舖子裏的一隻花狗惶惶的盯著我，我感到抱歉，事實我很少尖叫的。現在那隻花狗已經不在了，衰老奪去了牠的眼睛，最後是生命。數十年後就是我吧﹖誰知呢~

婆婆抽煙很兇
她的話很多
她總是默默地注視我
她最喜歡喝咖啡

她現在不抽煙了
她不再說話
但她仍舊默默地注視我
她還認得我嗎﹖
她依然喜歡喝咖啡嗎﹖

這裡滿滿都是我的童年回憶。很可笑，事實上我不太想與人分享太多。我害怕遺忘，於是決定做文字記錄。我選有關您的那一段，草草說說，當作是懷念也好。短短的時光，幾面的緣分，您已成為我回憶裏重要的一部分。

您走了十多年了，我不曾忘記您，也不敢忘記您。謝謝您的祝福並為我加持，我會永遠記住那隻放在我頭上的手的重量和溫度。我喜歡那天的甜奶香味、五色蓮花燈、暖心的煙香、跪拜著的酸麻的腿、每天喚醒我的咒語、迷霧一般的袈裟、妳們包的餃子、珠簾後神聖的身影、您的話，很多很多……

我和妹妹總喜歡跑上天台放風箏，但我們不是抑著頭把紙風箏高高地掛在天空上，而是圍著一棵松杉不停地轉圈。我們的玩法向來與別不同。您知道原因嗎﹖我們希望您看得見那隻紙蝴蝶，我們的笑臉。

每天早晨，我和妹妹都會靜悄悄地探望您的房間，姨媽囑我們去請安。我愛在您面前唱那首只有我們家族才知道的歌。我莞爾，手閣在背後，你就慈祥的笑，說我和妹妹唱得好。您教導我們，「心」絕不能說謊。那首歌，我害怕時唱，傷心時唱，想念時唱……

您走了十多年了，我要牢牢地記住那首歌，您的臉。您知道我有時會想您嗎﹖如今再回來，我不再跑到樓上去，我不知道房間怎樣了。您從此消失了嗎﹖

我的文字拙劣，生怕有關您的這段寫得不好。我只希望您能感受到我對您的尊敬的心。我希望時間可以永遠停留在那段有您的時光裏，我希望永遠睡在那個夢裏，有香甜的奶、五色蓮花燈，色彩繽紛的印染布四處飄揚，暗燈下的經咒傳頌到天梯……我不說太多了。我永遠也不想揭開那塊袈裟，不碰那扇珠簾。我只能用直白而簡單的文字去說說您。想必您離開時也是簡簡單單的吧。

您喜歡的顏色是白色，媽媽喜歡的顏色也是白色。我最喜歡白色了。